“堿蓬”——這名字起初只在一頁植物圖譜上與我照面,字字透著生硬的理性。然而當車輪駛?cè)脒B云港靠海無垠的鹽堿灘,這名詞忽而掙脫了紙頁的束縛,在曠野間顯露出它倔強的實體。窗外大地素白如經(jīng)霜雪,實則是日積月累的鹽霜板結(jié)覆蓋,土地龜裂如巨獸干涸的皮膚,在驕陽下泛著刺目白光。
就在視線行將被單調(diào)的蒼茫灼傷之際,荒原深處驀然騰起一片紫紅的火焰——那是堿蓬,連云港人口中親切喚作“海英菜”。它們密密匝匝地鋪展在鹽漬最濃重的灘涂腹地,莖稈紫紅如淬火鐵絲,邊緣凝結(jié)著細密的鹽晶,在日光下竟閃爍出微小的星芒。走近細看,每一株都沉默的、將發(fā)達的根系深扎于苦澀的鹽鹵之中,上面那層薄薄的鹽霜,正是它每一次艱難呼吸所呼出的印記,是生命與鹽堿角力的徽章。它的根須在板結(jié)如鐵的土地下默默編織著解鹽的密碼,以血肉之軀承接大地苦澀的饋贈,在貧瘠深處完成著將大地的咸澀默默轉(zhuǎn)化、吞咽、過濾的無聲轉(zhuǎn)化。
這從鹽鹵中掙扎出的生命,自有其渾厚滋味。最尋常的,是沸水焯過后的涼拌海英菜。葉片入口,一股原始的咸鮮直沖味蕾,并非尋常蔬菜的清甜,而是裹挾著鹽堿灘的風(fēng)霜與粗糲,在唇齒間彌散開一片微縮的海。那是一種冷冽的、帶著土地深處凜冽氣息的滋味,濃烈而真切,仿佛舌尖直接觸碰到了鹽堿灘凝結(jié)的靈魂。
而這份粗糲的溫柔,更在年節(jié)氤氳的蒸汽里升騰至頂點。臘月將盡,鹽堿灘朔風(fēng)如刀,屋內(nèi)灶火卻正旺。焯過、切碎的海英菜,與肉末相伴,裹進柔軟的面皮。當一籠籠海英菜包子在蒸騰的熱氣中鼓脹成熟,揭開籠屜的剎那,一股獨特的咸鮮便洶涌而出,瞬間模糊了窗欞。咬破暄軟的面皮,內(nèi)里深藏的咸鮮汁液裹挾著野菜特有的微韌質(zhì)地,在口中彌漫開來——那是貧瘠土地榨出的醇厚,是風(fēng)霜凝結(jié)后又被灶火喚醒的生機。它用濃烈的滋味,將屋外鹽堿灘的嚴寒與荒蕪,穩(wěn)穩(wěn)地隔絕在溫暖的煙火氣之外。
暮色四合,夕陽熔金,沉沉墜向鹽堿灘灰白的地平線。晚風(fēng)中,那一片紫紅的海英菜起伏如潮,如同大地緩慢而深沉的呼吸。余暉為它們鍍上流動的金邊,在無邊蒼茫的灰白背景上,這抹紫紅依舊如不熄的火焰,灼灼燃燒。鹽殼在漸深的暮色里泛著清冷幽光,愈發(fā)襯得那生命的色彩熾烈而頑強。
看吧,在萬物凋敝、鹽鹵浸透的角落,總有些倔強的生命不肯垂下頭顱。它們以根須為筆,飽蘸咸澀的墨汁,在無垠的灰白背景上,年復(fù)一年,沉默地書寫著生命的宣言——每一道筆畫,皆是荒蕪本身無法反駁的、鐵證如山的生機。
楊欣研